墨,渐渐散开,如小说之生成。
《余墨》起笔冷峻克制,从墨迹还未晕染开的浓稠晦暗开始铺垫故事,是拿掉人之存在的夜晚,是关乎行旅的高铁列车,是有去处无来处的微茫,是遥望的叙述姿态。
夜空被渐渐放大,字面之下的空间与时间也随之扩大,在灰黑一片的冷色调中,浓度大于人而高度低于人的“故事”与“人生”一同浮现。微茫的气韵落实到了虚构的“梁城”之上,通过重游之路重建现实与回忆的关联,重新探照人的状态与心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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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画面也由马赛克式的模糊光斑逐渐聚焦、汇拢、显影、清晰,呈现出接近日常的质地。通过“抖音”这一时兴科技应用,“我”在自拍这一动作中登场,人进入了小说的时空。此时的空间不局限于列车车厢这一“硬场地”,还具备一层云端线上的“软空间”,数码与现实的同频震动震出了空间的含混分层,形成凝固、叠加之美。再借由微信消息串联起人的过去与此刻、记忆与当下,通过浓郁的现实生活元素勾勒了小说的时态语法:现在完成时(ThePresentPerfectTense)。这一时态表示过去的动作或状态持续到现在,或对现在造成的影响,他者的死亡便属从过去持续到现在,葬礼仪式便是这一时态的最佳表征,而对现在所造成的影响便潜隐在小说后文之中。
夜空浩大,在作家笔触聚焦人物之后二度出现,是为强调。夜色朦胧暧昧,覆盖着空间与时间,一切尚未明晰,小说的第一节借此完成了整体氛围的奠基构造。作家走笔行至第二节,人性的试验场随之铺展开来。梁城被具象化,通过对“我”研究生阶段回忆的细描,空间被限缩:梁城——梁大——历史系——容焕余师门。借由收缩夜空之境的阔大,事件发生地逐渐清晰,与事件相关的人及其身后的人物关系也逐渐明朗,“余”与“墨”并非只是简单的人物关系陈列,而是小说意境的经营。
程济与谷墨是一组镜像对照,同为历史系学术大牛容焕余的学生,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“既生瑜何生亮”的悲情,也因此两人的命运轨迹免不了比照与竞争,他们的人生抉择便也就显出了价值取向的异同。两个人如同两种化学试剂,在高校这一实验场中碰撞,在不同的事件中检测人的厚度与温度。程济与谷墨如同金庸笔下的宋青书与张无忌,一个为武当大侠之子,高门大户,根正苗红;一个是历经离散苦楚,灰头土脸前往武当的“曾阿牛”。两人是两种典型的青年样本,用以说明社会进阶的两种渠道路径。程济仰赖先天加成,是血统论的既得利益者;谷墨依靠自身奋进努力,是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的践行者。研究生就读期间,谷胜程一筹,因其对学术的纯粹热爱与天赋,“冷库小子”比程这位世家公子更引导师注目。但步入工作阶段之后,导师对两人态度倾向有了明显的变化。谷的狂狷之气是一把双刃剑,一方面让其洞穿学术奥秘,另一方面也刺破了和谐人际关系。相反,程从小学会的场面逢迎招数让其在工作中如鱼得水。
借助导师态度转变,作者向读者抛出一架价值天平,“人情练达即文章”与“闭门造学术论文”两类价值砝码位居天平两端,分别指涉着世俗的成功与内心的风景。高校这一环境会选持哪一端?学者们会选择哪一端?读者们又会选择哪一端?这是小说家无法割舍的学术本心与深思,与其说此时是作者在发问,毋宁说是学者房伟在发问,既是叩问自己,也是叩问小说中人,更是叩问学界众生。
如果仅是两个典型案例所形成的价值对照,或许小说情节还不具备引人进一步深思的力道。所以作者选择在这组难以配平的化学方程式中再加一味催化剂:高晓菲。狭窄的学术领域与逼仄的上升渠道早已挤压出程、谷二人内心的阴暗丑陋,高晓菲作为他们共同的情感所属对象进一步激化了他们的矛盾纷争,因而这个角色性别大于性格特质,功能性大于人性。或是为了弥补这一性别功能角色的立体度,作者以其情感脉络勾勒了一个“高校贪吃蛇”的形象:有情,但不多;逐利,全心全意。在《余墨》弥漫全篇的死亡肃杀之气中,高晓菲凭借自己的女性性别身份,将生之追逐跃动在名利场中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,从辅导员到博士研究生再到准学科带头人,她的每一步都诉说着向上走的决心,只要能够往上爬,便可以不惜一切代价,她性格中所含的“急功近利”也催化小说中的生死之葬与人性之葬相互重叠。
谷墨既是“余墨”成立的核心,也是“双葬”中的一葬,其人生履历并不漫长,但是密度较高,可令读者反复玩味。谷墨出身农村,通过知识获得了阶层跃升的可能,通过学术研究构建了自己的文化身份与新阶层身份。在一定意义上,谷墨是高加林在21世纪的延续与发散,更是对当前“996”“孔乙己长衫”等互联网语境迷思的一种回应。
高加林出场时有两个身份:农民的儿子、民办学校教师。两组身份在有限的生活生产空间中相对和谐,但随着失业困境的到来身份危机应运而生,高加林被迫开始重新确立自我,这是《人生》的一条主要线索。于高加林而言,不同的身份对应着不同的生活方式,作为老师的他享有“准知识分子”的待遇,以后可以生活在“商品粮世界”中;作为农民儿子的他,是“普通的赶集的庄稼人”,需要直面他无法接受的乡村现实世界;作为通讯干事的他,是县城的一分子,所面对的是“报纸的世界”,文明时髦。但是在种种变故之后,高加林再次回到了乡村,由此其人生轨迹与小说叙事形成一个圆环结构:乡村——县城——乡村。《人生》的结尾收束于高加林匍匐的身姿与手中捏紧的黄土,这一设计点明了农民之子与乡土大地间无法斩断的亲缘,也说明了八十年代通过“知识”进城的艰难。及至《余墨》,杜县农民之子谷墨凭借其天才般的学术天赋完成了进城的壮举,并获得了高加林一直未曾真正获得的知识分子身份,但谷墨并未进一步与城市发生关联,他走出了乡村,却并未扎根城市,终究算是城市的过客。死亡,成为一颗决绝的钉子,将这个处于过渡状态的青年钉在城市发展史中。通过谷墨的人生,圆环结构被击碎,不可逆的死亡似在宣告:当代青年返乡之不可能。
刘巧珍与黄亚萍之于高加林,并非仅仅是红、白玫瑰这般虚玄浪漫的爱情选择,而是负载着生活之重的命运抉择。选择刘,便是选择高加林所不愿面对的农民身份;选择黄,便是选择他所期待的高于乡村的县城文明。两种选择非此即彼,没有转圜的中间地带,由井水和漂白粉所引发的“卫生革命”事件便是最好的说明,高加林必须二选一。当双选的命题放置到谷墨面前时,高加林式的困局被重现。女工与晓菲意味着两种生活,前者是相濡以沫的夫妻陪伴,后者是缱绻相思的爱情火花,虽然情感类别不同,但显然已经不具备刘、黄那般的激烈碰撞之意。两个女人身后的象征意味被剥去,脱落为两个人物,且两个角色都被刻画为“有本事”,所谓本事便是不断攀附向上爬,未免单薄残酷。又或许,在作者看来高速运转的当代社会中,女性的生存空间愈发逼仄窄小,因而众生一面、共行一路。在死意翻腾奔涌的人性实验场中,两女之生之活失去了碰撞差异的配比可能,仅仅沦为加速化学反应的催化剂,未免可惜,何况晓菲还肩负着小说死亡阴影下的一条生之暗线。描摹残酷,需要叙事的精度,执着于残酷的精度,往往会失去小说中人的立体度。鱼和熊掌,精度与立体度,孰先孰后,孰轻孰重,短篇小说有限的容量还暂不能为读者解答。
从内容题材来看,《余墨》隶属于作者“高校小说”系列,“异化”是此系列中一个重要主题,知识分子的精神状况是小说探索的核心。前有格陵兰博士狂奔出逃,今有学术天才潦倒死去,高校的暗面阴影究竟有多广,人性的灰度又有多深,如此种种都是有限资源背后相互倾轧抢夺的产物。高校如围城,进出皆不自得,《余墨》中的“我”算是半个局外人视角,通过重游故地扫描围城内的残酷变异。《格陵兰博士逃跑计划》中的毕小沅亦属局外人,彼时的局外人围观学术机器种种还只有喟叹,到“我”时已开始深度介入围城中的价值博弈。“我”是历史的镜头,在生死两极之间梳理着平行于学院内的历史脉络,因而“我”的审视不仅是对校内的清点,亦是对大历史的论述,具备形而上的省思。所以小说中几次出现对历史的定义,诸如“历史是由血、火、人类的罪行和愚蠢组成的”,诸如“很多历史的必然,都由不起眼的偶然事件引发,在蝴蝶效应中,变成冥冥之中的定数”。不难看出在历史的宏大威力之下,格陵兰博士的怨怼在《余墨》的生死面前被消解,批判质问上升为一种拨开云雾之后的释然,也有了直面大时代的宽心。于是安排孟师兄多年之后依然葆有“任我行”之风姿,安排旁人眼中虚伪逢迎的程济悄悄送上一组花圈以示感念,这一星半点的真心真情增添了小说的温度。人活一世,无所谓起亦无所谓终,两端皆混沌皆懵懂。葬礼,确为逝者举办,实则乃是令生者有所感悟。小说自葬礼始,以生之喟叹终,诸般丑陋世相中漂浮弥漫最多的还是对知识的敬畏,这或许是一位学者型小说家始终不愿丢弃的沉重。
应物兄问:“想好了吗?来还是不来?”《余墨》诸人来,皆因来而聚于此,他们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,依然追求,这未尝不是儒林围城中的一点英雄主义,批判、讽刺、痛惜、深思之后的执着追求。小说的现在完成时语法也将继续发挥其影响,于每一位对学术之路或惶惑或纠结或执着的学子而言,这场葬礼无疑是一道反思的切口,这一点浓稠的墨迹也将在社会的波涛中持续漫延、晕散。